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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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藺晨抓了一條薄毯,把兩個人都裹在裏頭。

雨已經停了,漏夜摸出來的青年男女,隔著河岸放水燈,好像這一點心火能隨著悠悠水波永不止息地飄蕩到對方最甜美的夢裏。有心的還要在燈裏寫名字,等這一盞水燈燒盡,兩人的名字齊齊化作灰燼。

蕭景琰伏在榻上,下巴擱在手背上,望著向下游飄去的幾點幽微的光,忍不住笑了。月色在秦淮河裏,秦淮河的柔波卻在他的眼中。

你笑什麽?

我在想你說的話。

我說的什麽話?

你說——英雄氣短,兒女情長。

藺晨沒說話,也伏了下來。蕭景琰的很瘦,脊梁起伏如江南綿延的丘陵。

他的胸膛就貼著他的脊梁,仿佛只要靠得足夠近,近得只有一層黏膩的汗,就能聽懂他的江山萬裏。

手從他的腰側順著往上,纏弄著蕭景琰散下來的頭發。

無論如何,他都喜歡這人散發。冠冕就這樣被棄若敝屣地丟在床角,和夜壺也沒有區別——至多是金夜壺。

你又笑什麽?

我在笑女之耽兮,不可說也;士之耽兮,亦不可說也。

什麽——哎呦,你別玩我頭發了,等下打結了。

哈哈,打個死結?

別鬧。

叫他別鬧,真的永遠想得比月亮還好,我的……

忽然聽見隔壁的喧鬧聲,兩人對視一眼,俱安靜下來,靜靜地聽著。

只聽了一會兒藺晨便覺得無趣,無非是京中士族高門閑散子弟品評人物,談論義理。如果蕭景琰不在,他便是座上賓,與他們談道法自然,游心太玄。眼下卻是春宵一刻,真是敗興。

蕭景琰沒說話,只是聽他們說著。隱隱約約地,聽不太清,他也不精於此道,有些聽不太明。回頭看藺晨,藺晨攬過他,也不解釋,就是無奈地搖搖頭。

“若是言兄在……今日四聰齊聚,那才是京內盛舉。”

“敬侯新故,想是難過……莫要去吵他了……”

“不過說起來,敬侯一生鞠躬盡瘁,最後竟落得這般薄葬,聖上打壓士族之心,實在令人心寒……”

“不是說是敬侯遺命?”

“這也就是言兄的無奈了。”

“聖上同先帝這方面,倒是一無二致的刻薄,先帝那話怎麽說的,未有不掘之墓……“

“死生大事,不可胡言。先帝功過且不論,至少他自己,確乎也是薄葬得過分了——妻妾功臣無一陪陵,簡直是……”

藺晨與這些人相熟,知道他們用了酒和藥,說話自來沒什麽拘束。捂了蕭景琰的耳朵,把他的腦袋轉過來,在他的黑眼睛裏看到自己。

“只看著我,只聽著我。”藺晨笑道,“士子文人,他們無論如何都是要說的,且由得他們說去。對的呢,從善如流,錯的呢,明月照大江。你看哪個明君不是譽滿天下,謗滿天下?”

蕭景琰搖搖頭,直起身子:“我只是在想敬侯。你說他為什麽執意如此,難道還記恨赤焰舊案?我聽老人說過,山南山北,永不相見。還有父皇,他為何也留下遺命要……”

“先帝何人,我可看不透。至於言侯,那更是深不可測。別費心思了,真當他們是在河面放水燈的普通人?咱們今夜哪,便是要做普通人,什麽帝王將相,都不煩神。”

他說得輕巧,蕭景琰心思也輕快起來,靠在枕頭上,忽然想起先帝是放過水燈的。

他讓人在禦花園的池子裏放了許多盞,說是一時興起地祈福來著。那時候是也是正月裏,他有幸在宮中陪母妃。隔著滿池吊死鬼一般的枯荷梗,望見那邊亭子裏的父親。連高湛都不在身邊,仿佛只是一只枯死在岸上的水鬼。

彼時赤焰案剛過,他雖因為林家辯解獲罪,到底還是有道恩旨,叫他過了年再去西北。

母妃與宸妃娘娘情同姐妹,蒙林家大恩,遷怒於父親,便拉著他離開。

不能說沒恨過他,只是蕭景琰至今也無法望見他隔著一池水燈看見的父親。

只是一個痛失親子、摯友、愛人的普通人。

回去的時候,已是第二日清晨。

院中已多了一只鴻雁,想來是北歸途中在此歇腳。它和藺晨那只大白鵝交頸而眠,把那只大白鵝的戾氣消下去一大半,倒也可愛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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